北京人艺院长任鸣:一生就做一件事,此生我就是排戏
6月19日,据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消息,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院长、导演、艺术委员会主任任鸣同志,因病医治无效,于2022年6月19日19时29分在北京逝世,享年62岁。
2017年3月25日,任鸣曾做客《北京青年报》“青睐”讲座。当时,身高1.9米的著名导演没有半点架子,没有助理没有司机,见到谁都先弯腰点头,让人如沐春风。谦和之外,任鸣院长的幽默坦率和对事业的专一,更是让他在现场迅速圈粉,台下的听众只能感叹时间太少,“还没听院长聊够呢。”
在讲座中,任鸣院长曾分享道:“我觉得,一生就做一件事,此生我就是排戏,只要有戏排,有戏看,就可以了。”“我现在排了八十多部话剧了,我希望能排到一百部。但是戏是越排越难,所以我在想,怎么能去超越。给自己提出高一点的要求。我希望,十部戏里面,我能排出一部优秀剧。”……
以下是讲座实录。
3月25日,《北京青年报》青睐讲座第30期邀请到了一位“正局级干部”——北京人艺院长任鸣,可是这位身高1.9米的著名话剧导演实在没有半点架子,没有助理没有司机,自己开车来到报社,见到谁都先弯腰点头,让人如沐春风。
谦和之外,任鸣院长的幽默坦率和对事业的专一,更是让他在现场迅速圈粉。1987年中戏毕业后即分到北京人艺工作至今的他,曾和曹禺、欧阳山尊、英若诚、于是之等那些被大家视为神一样的人物共事,他的这份骄傲让100多位到场读者羡慕至极,而他讲述的人艺老艺术家的故事以及自己30年只做一件事的“职人精神”,更是让读者感动之外又获益匪浅。
任鸣院长2个小时的讲座让整理录音的实习生小朋友视为享受:”这个讲座太好了,感觉是最近整理的几个里面最喜欢的,导演讲得特清楚,还特逗,很喜欢这个导演。”
而在本报社负责话剧报道的、也是此次邀请任鸣院长讲座的“功臣”郭佳眼中,任鸣院长更是个不折不扣的暖男:“每年过节都是他先给我拜年,特周到。”
今年是人艺建院65周年,人艺这块金字招牌之所以能屹立不倒,也正是这几代人艺人精神的传承,无论是演戏还是做人。
在讲座现场,任鸣院长还透露了人艺的最新动态:北京人艺今年两部大剧场新作中,除将于5月登场的《大讼师》外,另一部一直保留悬念的大戏,是致敬田汉先生诞辰120周年的《关汉卿》。
获悉最新动态,倾听幕后故事,有感悟有欢笑,两个小时就这样匆匆滑过,看着任鸣院长急急赶去北青网要做直播的高大背影,大家只能感叹时间太少,“还没听院长聊够呢。”
| 时间是检验经典的唯一标准
很高兴今天来“青睐”讲座,今年是中国话剧110周年,人艺建院65周年。2016年,人艺在北京一共上演了31出戏,476场。今年为了庆祝人艺建院65周年,我们聚集了很多比较好的戏来演出,6月12日前后,有《雷雨》、《李白》、《天下第一楼》、《白鹿原》等等。人艺的保留剧有30多部,也在慢慢积累,这得通过时间的检验。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,但是我觉得时间是检验经典的唯一标准。有的戏是越演越好的,是到后面才慢慢发现了它的价值。比如曹禺先生的《日出》,会慢慢发现,先生的作品超越时代。剧里面的人物都活着,在现在都有影子,可以让人找到共鸣。
人艺有老导演,比如蓝天野,有青年导演,也有女导演,比如唐烨和韩清。我非常高兴,一个剧院有很好的导演。我们现在非常下力气,培养编剧、导演和演员。去年,人艺办了一个编剧班,里面的所有编剧都是目前活跃在编剧界的精英,是非常有潜力的。人艺有自己的女编剧,写过《古玩》和《王府井》,叫郑天玮。也有外请的编剧,有11位,比如莫言、叶广岑。但是剧本能不能留下来,还是观众和时间说了算。现在对编剧要求很高,一方面要有深刻的思想,要有哲理,一方面也要求艺术性。我们现在努力地争取更多人,给话剧写剧本。
从人艺的角度讲,目前的发展还是很好的。我们现在首先要创造经典,能排出来有标志性的作品。我们希望真的能拿出可以代表一个时期的剧作,多了没用,得拿质量说话,得拿作品说话。我们可能没办法一下子做得特别好,但是我们要有雄心。怎么炒作都没用,还是得用时间和历史说话。导演去追求怎么导演好,演员去追求怎么演好。
北京人艺在50年代,确实能代表中国话剧的最高水平。所以我们这代人艺人,也希望拿出自己最好的水平,甚至是超水平发挥,而不在于获得什么奖。艺术的高度,决定了人艺的高度。政府给了人艺很多支持。十多年前,我们启动了一个计划,就是在北京人艺后面再建一个新剧场,如果这个新剧场可以建成,我们想把它命名成“曹禺剧场”。它是由两个剧场组成,一个600人的中型剧场,一个300人的小剧场,这样加起来,北京人艺就有四个剧场。走遍全世界,没有一个剧团,有四个剧场。我觉得国家给人艺这么大支持,就是要出好戏,人艺要出能代表中国话剧最高水平的剧。
我们也在为以后做规划,如果有了这么多剧场,怎么去找好的导演,去培养好的编剧、好的演员。一定要给人艺未来做规划。因为最后,不是在于场次多不多,而是在于戏的质量,还有人才的质量,更在于有没有优秀的导演、编剧和演员去决定你的段位和高度。
| 赵丹老师写推荐信,李法曾老师帮我找辅导老师
我是1987年中戏导演系毕业的,今年是整整三十年。毕业之后就一直在人艺干导演。所以我的简历非常干净,哈哈,别人一看我简历,都说我这个人经历太简单了,哪都没去过。但是我觉得特别幸运。
我喜欢话剧源于在实验中学参加朗诵班,但是当时考中戏特别难,不是每年都招生,三年一招,于是我就只能待业等着,自己学习。当时我的户口在街道上挂着,每年都有分配工作,问我,“小伙子,给你分配工作啊?”我说我不去,我要考学。人问,考哪啊?我说中戏,三年一招,今年人那儿不招生。街道上的人特不理解,哪儿有大学还不招生的,觉得我这人特怪。第二年,街道上的人又来问我,分配工作去吗?我说,不去。第三年人说,这是最后一次分配工作了,三次拒绝分配,以后街道再也不管你了。我当时说,您就别管我了。
他们都不是特别理解。但是这三年,除了自己看看书,也跑跑龙套,演《鉴真东渡》那个戏,是我第一次登台,排了三个月。导演是赵丹,我一看,哇神采奕奕,简直就是林则徐啊。他在生活中,比在舞台上还有魅力。我在台上跑龙套,手里拿着一把枪,眼泪就唰的下来了,因为觉得神圣啊,我现在也老想自己拿枪坐那哭的样子,我觉得这没法说,这就是热爱,激动啊。
赵丹老师对人特别好,问我们这些跑龙套的孩子,“你们想考哪个剧院?我给你们写推荐信”。排练厅有人拿了一根黄瓜,赵丹老师看了说“这黄瓜不错,给我一半”。然后一掰就在那吃,我一看都傻了,“原来他也吃黄瓜。”因为赵丹老师在我们心目中就是神一样的存在。剧组里面还有一个老师叫李法曾,跟我说:“这孩子每天跑龙套这么认真,想干什么呀?”我说我想当导演。他说你这么学可不行,你得有师傅,得教你怎么考中戏。于是就给我介绍了他的发小,是中戏导演系的老师,叫白轼本。他是我真正拜的开蒙师傅。我考进中戏以前,一直都是他在教,而且是真用心教,教了我两年。每周或者每两周,我去他家学。后来我考中戏考的特别好(双5分,记者注),也是给白老师争气,哈哈。
当时考上中戏特别不容易,所以那五年大家都在努力学,老师也玩命教。周末,老师把我们叫到家里来教,还给我们做吃的,吃完了又继续教。当时中戏就4大系,我们班16个人,配了6个老师。当时全校只有100多个学生,教职员工有300多个。所以那个时候,我们星期天也不回家。我们做汇报小品,都通宵。当时洗澡还是发澡票,我们中戏学生坐在澡堂里都发愣。人家说,“肯定是中戏学生。干啥发愣呢?想小品呢。”经常澡堂里十几个二十个小年青,在那儿发愣,都有点儿“神经”。真的,大家真的是玩命学。有一次我一个月都没出校门,当我终于出了中戏东门,看那个街,都觉得有点海市蜃楼。但是我真的觉得很幸福,学生学得很幸福,老师教得比我们学的都认真。有老师还追到宿舍里面说,该交作业了啊。我们能够赶到那个时期在学习,真的特别幸福。如果考不上中戏,我的人生不知道是哪条路了。但是考上了中戏,一切不一样了,所以现在也是回报母校,母校需要我去做什么,我就去做什么。
| 刚进人艺不敢提意见
还有就是我这30年的单位,人艺给了我一个天堂。当一个人喜欢一个东西,是真的喜欢,又是在你认为最好的一个剧团去工作,就会感到幸福。因为人艺真的是对艺术特别敬畏,“戏比天大”。我进人艺的时候,特别幸运,人艺的老艺术家除了焦菊隐先生都在,曹禺先生是院长,还有欧阳山尊先生,于是之先生,英若诚先生等等,当时这些老艺术家们都还在演戏呢。
我觉得特别幸运,能和这些大家一起工作。不是说拜师傅,而是在一个环境中,你去看他们怎么去工作。不是说从电视上、录像上看,就是在现场看,能够去接触,我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。我记得于是之先生在排练厅里,每天都在琢磨,完全沉浸下去。排《太平湖》的时候,他演老舍先生。排了将近三个月了,有一天他特别高兴,跟我说:“任鸣,我今天算是找到一点儿感觉了。”他那个时候主持工作,是副院长,经常找人谈话,说加油好好干。但是我在剧里是副导演,于是之先生演完之后,就问我:“任鸣,你看我哪儿演的不对?”我当时也不敢说他哪不对。但是不行,于是之先生一定要你说出来。于是我每天都在想,我的一些想法。后来我就明白了,他在逼着你进入导演的角色。当时一起工作的都是我崇拜的偶像,我一直都进入不了导演的角色。但是于是之先生就和我说,你得说话,得有想法,导演就得有想法。这些老艺术家的艺龄比我的年龄都大,他们艺龄三十多年,我当时才二十来岁。但是他们就是那样的教你。后来我排的第一个比较成功的是一个京味儿戏,《北京大爷》。
虽然我没住胡同儿里,但是有同学住四合院儿什么的,我从小就特羡慕。到现在,也不知道为什么,一排京味儿戏我就跟打鸡血似的,特高兴。
| 一生只做一件事
我觉得真的很幸福。我十八岁的时候就立志当话剧导演,可能人要是能早立志,能明确自己想干什么,是比较好的。我那时就一根筋,当话剧导演,磕中戏,上中戏后我又认为最好的剧团是北京人艺,就进人艺。我18岁时还写了顺口溜“言志一口气,万难死不休。今生誓吃苦,十年不回头”。我爸看完说,哦,十年,那你十年要是考不上中戏就不干这行了?我一想,发个狠,把诗改了,“一生不回头”。
一生只做一件事,一生只想一件事。专心是最重要的,心系一处,心如磐石。当时那些老艺术家,比如林连昆在演狗儿爷的时候,去食堂打饭都穿着戏服。所以有时候,就必须走火入魔,必须灵魂附体,才能达到那样一种状态和境界。可能现在的人没有过去的人那么安静,而我觉得安静从容的心态对于创作特别重要。
任院给青睐的题词
我觉得,一生就做一件事,此生我就是排戏,只要有戏排,有戏看,就可以了。而且就算100%去做,可能也达不到一个特别好的状态。所以,我觉得不忘初心,我会经常想跑龙套的时候,在民族宫的舞台上拿着一杆枪的时候。排一个戏,不要去想能不能去拿奖,能不能获得好多钱。只有在心地特别纯净的时候,可能才会出现好的作品。
有一次我跟诗人食指一起吃饭。他和我说,“任鸣啊,我不能想钱,我要是想钱,我的诗里面就能带出来钱了。”我当时听着就觉得特别震撼,有的时候,在没有获得金钱和名誉的时候,是出最好作品的时候。而现在,可能有的人去想钱,就去想迎合,去想讨好,那就不可能是好的创作。读经典,可能更要读创作者的创作状态。我觉得创作和时代没有太多的关系,我这话可能说的有点绝对。但是我觉得哪个时代都有可能出现天才和杰作。谁都想创作出经典,谁都想成为大家,但是根本在你,不在于时代。你应该发现你自己,发掘你自己,去创作。另外,不要抱怨。没做好就是没做好。张恨水先生一句话给我特别大的启发,“书在,就会说话”。我觉得“戏在,就会说话”。可能有的戏很好,当时不被理解,但是后来会证明,时间会说话。
我现在排了八十多部话剧了,我希望能排到一百部。但是戏是越排越难,所以我在想,怎么能去超越。给自己提出高一点的要求。我希望,十部戏里面,我能排出一部优秀剧。100部里面,能出十部优秀剧。但是出经典真的非常难,可能这十部优秀里面,能出一部经典。希望可以遇到一个经典的剧本,排出优秀的作品。
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。李叔同先生有一句话:岂能尽如人意,但求无愧我心。我希望对话剧能够做到100%的无愧我心,每个话剧人,都是想创作出优秀的作品。
对话
问题:我作为年轻演员,演戏时候会很紧张。想知道您当初刚进剧院,是如何调整的?
任鸣:我现在有的时候也不自信。我觉得现在的不自信和原来不一样,是没把一件事想明白,对自己的构思没把握,依然不自信。我见过很好的演员,一线的演员,但是他们首演的时候,依然跟我说,任鸣我很紧张。所以我觉得,不管多么有成就的艺术家,不管多么有名的人,在创作的时候,依然会紧张。所以我觉得紧张是很自然的。
问题:人艺的很多话剧演员演影视剧,观众对他们的认识是影视演员而非话剧演员,请问您怎么样看待他们这种跨界?
任鸣:濮存昕、杨立新、冯远征他们演过很多影视剧,但是他们演的话剧也特别多。我觉得影视和戏剧不应该对立去看,我们有很多好的演员,去演了影视,能让观众熟知他们。之后他们再回来演话剧,可能也会带来影视的观众。剧院不会说拦着,不让他们演影视,需要为每个演员去考虑。我希望他们既能踏踏实实演好话剧,又能演好影视。无论是戏剧还是影视,都是为艺术做贡献。而且也能从多角度来锻炼他们,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事情。所以我希望的我的演员,他们能把话剧演好,也能把影视演好,都好。
问题:年轻观众看《雷雨》笑场曾被热议,对我们这一代熟悉网络语言的人来说,您是否认为话剧复排经典需要做出一些改变,来吸引年轻观众?
任鸣:我觉得可以去尊重经典去排,崇尚百分百的遵从原作,我个人喜欢这种,但也可以现代化地去排,有一些现代的处理、现代的改变。我觉得多元化肯定是今后发展的一种趋势,但是我们不能改成某一种,不能都改成现代的。因为观众是多元的,观众的反应也是多元的。
来源:北青天天副刊
初审:江玉婷
复审:张中江
终审:张维特
排版|童 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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